不是失眠,委实是因为这里的清净过于猛烈,使瞌睡丢失了它的枕头,最终让你无法走向酣然。闻着从远处漫来的滇池薄而透明的气息,朦胧中看见四月夜里的房间,青色的潮润在床头像穿过雾气的丝线样走来流去,还有沉郁的一股花香,如鹅毛般拂着你的鼻尖,这样,你如何还能存有睡意?宛如肩上总是负有沉重,突然间卸了包袱,反而不能适宜一样,你从繁华龌龊的一个大都会里,一脚踏进昆明的极度清净之中,白天也还能够承受,到了夜里,却是再也不能肩负起这安谧、透亮的无声无息了。
那就起床走走去吧。
小心地走出宾馆,迎接你的是澈明得似乎欲要破裂的天空。碧蓝的星星你在许多地方都已见过,童年时也曾把手探向高处,捧着那种碧蓝在手里把玩。然而,在这完全如假的一样的清净夜晚,你竟发现许多透彻绿的星星中,原来含了许多深紫、淡粉、青绿、浅褐、淡墨和深柔的白亮。你被这剧烈的清净惊呆在宾馆门前,想原来星星的颜色是这样的丰富、透明,甚至透明得有些杂乱、空旷,真假难辨,那,我看到的是不是它最初的本来,是不是它色彩的本源?仿佛是一幔漂洗过的纱帐,静静地站过一会儿,你看见了满缀星星的天空的纹路,看见了纹路间有宽有窄的缝隙,终于,感到夜空明净的湿润,已经把你的眼睛从老年的昏花,洗净到了中年的惯常;又从中年的惯常,洗到了少年、童年的晶莹,于是,你迈出不敢轻信的脚步。试探着脚下的坚实,直到觉出一种实在,才慢慢地离开宾馆,踏向了某条马路。
去哪里?
到处都是深蓝的静谧。马路边上的建筑,有些虚幻地立在那儿,像月光下的树影一样缥缈。街道上早已睡息的店铺的鼾声,似乎是深山的哪儿挤流出的一丝细泉的音响。那就信步朝着一个方向去吧。如背叛一样,你朝着城市的外边走去,看见城市上空五颜的灯光,在夜的静寂里边,被你留下之后而明明灭灭,窃窃私语,呢呢喃喃,如在梦中没有找到母亲的婴儿样,不安地发出可怜的奶叫。不管这些,你只管朝前走去。脚下是这个城市最为繁华的一段地带,马路的中间,竟然有丈宽米深那么一条水道,清粼粼把马路劈分为二,使白日里逆向相行的车和人流都被分配在水流两侧。而在这夜深人静之时,累乏的两条街道,平静地躺在水道两边,仿佛街道是漂浮在水面两岸一样。你看了一眼写有巡津街三个字样的路标,便沿着水道的边岸一直向前走去。脚下的水流,舒缓得叮当地响在你的耳边,使你的耳朵眼里凉丝丝如被拂挖般惬意。从河道上飘上来的腥鲜水汽和河岸壁上乌青色的苔藓气息,在你的脚下绕去绕来,你绊着它们,像脚步踢着细微的风声。夜哟,实在是静得无以言说,你竟然在你脚步声的间隙中,听到了你踢断水汽的喀啪声,还有水面上的什么虫儿如柳絮飘舞那样的欢叫声。在那个巨大的都市,在你过去的生活和人生中,你从来没有享受过这样的清净,不知道被清净淘洗和浸泡是一种什么味道。可是现在,你似乎明白了,所谓的清净,必须是有让你能忘掉一切的功能,劳累、烦恼,和与人心争嘴战的想念,都能够因清净而烟消云散,化为乌有,更不要说别的龌龊和肮脏了,而留在你心里的仅仅是那些诸如水流不停地向前,它是否劳累?扑鼻的清净不停地向这个世界奉献,它图有什么回报?还有,尘埃无休无止地落进水中,清流会有什么抱怨之类,除此,在这清净里,你还想什么?要什么?想什么、要什么才能不辜负这一夜的清净?
巡津街在你脚下宛若卷起的一匹布样被你丢在身后,高楼、桥梁、脚手架、红绿灯、广告牌,如此等等,这些为了繁闹而降生于世的是是非非都在清净中沉默无言,低头不语。偶尔从你面前走过的一个行人,似乎是和你一样,为了享受这份清净,才在夜街上漫步来去,所以他看你,和你看他一样,异常小心,生怕如打碎玻璃样惊了这个静夜和你们周围清柔的静谧。这样一步一缓,终于就到了哪儿,从街心的一座立交桥下绕到一栋楼前,穿过那栋高楼厚实的暗影,你隐隐地嗅到一股粉红色的气息,从遥远的哪儿飘来,浓郁而迟滞,如漫溢而至的湖水一样。你寻求着那股气息朝着走去,面前突然开阔起来,除了无边无际的月光和无休止的寂静,再就是无头无尾的柔润了。你立了下来。你知道你已经从市区到了郊野。被月光染成青白色的细风微微吹着,你看见你的面前,除了浓郁的清净夜气,还有一股黎明的绿色潮气,石林冷硬成块的青石气息,丽江呈雾状的花草气息,中甸马帮,那无拘无束的野山气息,版纳一眼望不到边的淳厚无比的热林气息,还有大理、玉龙、保山、潞西、思茅、文山、昭通的那些无可名状的气气味味。
而那里一定有比昆明的寂夜更为深远的清净和静谧,因为那里的土地,据说不是人世的土地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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